“我不姓皇甫,皇甫的臭姓,谁愿要给谁,我不稀罕。”
黄老头儿站起身来,嘟囔道,“还不准老夫躺着,这里连个椅子都没有,站得老夫腰酸背痛……乖徒弟,你过来给老夫捶一捶!”
张常风一直仰头望天,呆呆出神,闻言一怔,这才失魂落魄地走了过来。
宫门外不远处的柳荫下,沈岩穿一袭青色长衫,面色宁静,他抬眼望着日头,喃喃自语:“就快了……”
这时,他目光一转,定在远处的一片雪白衣影上,不觉皱眉,“张常风,他怎么进宫了?贵嫔娘娘不是殁了吗……”
但也只是一念之间,他的思绪又飘了回来,炽烈的阳光照在鎏金门钉上,光芒耀眼,只听侍卫高呼一声,宫门缓缓开启了。
“雪生!”沈岩大喜,起身欲跑过去,但他眸光一闪,见宫墙外的鼓楼跳下来一个人,他倏忽落地,朝着东边蹿去。
那人回头一望,沈岩登时心惊,竟是琰王府的人。
“东市朝前三里,是一片密林。”沈岩沉吟道,“不好,湖阳肯定派人埋伏在那里了,眼下只能抄近路拦截住他们。”
他来不及多想,翻身上马,事先雇佣的一众镖师见状,也跟在沈岩之后,策马扬鞭,直往密林的方向而去。
可行至半途,街上忽然出现了一群小孩子,他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手中举着风车,嘻笑玩耍。
“让开!让开!”沈岩大惊失色,可任凭他将鞭子甩得山响,小孩子们也无所畏惧,反而将马队围得水泄不通。
“湖阳……是湖阳派来的……”沈岩悲愤交集,竟孤身跳下马来,绕过熙攘的人群,当街抢了一个女子的马车,“姑娘,借我一用!”
但见他手握缰绳,一路驰骋,终于杀到了密林,但遥遥一望,竟仿佛晴天落下一道霹雳,沈岩顿时呆住了,唯有两行清泪流淌下来:“雪生……”
不远处的林子间,停了一辆华盖翠顶的宫车,被几百根利箭穿透,射得像一只刺猬。
除非里头的人穿了金钟罩,否则……死路一条。
“雪……雪生……”沈岩哽咽,从马上摔了下来,一身污泥地朝马车爬去,他颤抖着手,缓缓掀开了幔帐,不禁一怔。
但见车厢中坐着一个稻草人,胸前贴了一张布条,上面写着四个字。
“公主费心。”
朱颜装扮成男子模样,肩头搭着一个天青色行囊,正朝丽正门的方向走去:“官家虽派了大内高手随行,但湖阳公主诡计多端,我们还要小心。”
“奇怪,你怎么惹上了湖阳公主啊?”星儿皱眉,“你俩这八竿子打不着的……”
“说来话长了。”朱颜叹息,加紧步伐,“咱们抄近路走,官家赐了我一匹的卢,日行千里,两日之内,即可赶赴邯郸。”
“两日……”星儿摇了摇头,“怎么可能,难道你不吃不喝不睡啊?”
“就算不拉不撒,也要两日内赶到。”朱颜眼圈一红,“常风还等着我,我一定要见到他。”
说话间,一群带刀侍卫巡逻而过,他们足有二十人,分列两队,各个身姿英挺,狼视虎耽,他们乃皇城守卫,正由内往丽正门外出。
朱颜忙拽着星儿退避到侍卫队的西侧,顺着磅礴的人流,匆匆往城门外走。
常风与黄老头儿自丽正门外,顺着侍卫队的东侧,缓缓而入。
两拨人说巧不巧的被这卫兵队分隔开,擦肩而过的那一瞬,他们相隔仅仅数尺,但凡稍微侧过头去,或许就可瞧见彼此魂牵梦萦的身影。
他们本该是金风玉露,在浩瀚人世重逢,执手相看泪眼,可皇城禁卫犹如一堵沉重的人墙,将两人分开,数千里的辗转奔波,终是失之交臂。
朱颜一径走到丽正门,朱色宫门缓缓开启,她正欲出宫,可身体一颤,竟不自觉地回眸一望。
“颜儿,你怎么了?”星儿好奇道,“可是落了什么东西没带?”
“不是……”朱颜凝眉,望着身后空荡荡的宫道,“我总觉得常风他……近在咫尺,好像在哪里听到了他的声音。”
“除了那一群侍卫,身边哪有别人?”星儿撇撇嘴,“我看呀,你就是相思成疾,出现了幻觉。”
“或许吧……”朱颜想起爹爹亲手写的家书,张常风病入膏肓,正躺在福隆客栈,又怎会来汴梁,“走吧!”
张常风拐过墙角,却蓦地停住了脚步。
“哎哟,臭徒弟,你走得好好的,干嘛忽然停下!”黄老头儿跟在他身后,额头恰好撞在他脊背上,恨道,“疼死老夫了!”
“颜儿……是颜儿……”张常风眉头蹙起,“我好像听到她的声音了。”
他连忙转过墙角,朝丽正门望去,宫门打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,有一个人正朝外走去,但看装束,分明是个少年。
常风一怔,叹息道:“颜儿已经是红霞帔了,又怎会来丽正门?想来,是我恍惚了。”
两人一径去了慈宁殿,向皇后仪态万千,坐在尊位,她一双凤眼瞥过张常风,不禁一怔,心下暗道,陈德不是说……他快死了吗?
她心中虽疑窦丛生,表面却云淡风轻,等黄老头儿号完脉,师徒两人欲转身离去之际,皇后莞尔一笑:“常风,数月不见,本宫倒有些话想与你说。
采月,先送皇甫先生去暖阁,吃一盅浊酒。”
黄老头儿一听见有酒,喜不自胜,忙去了暖阁,红炉煨着小酒,喝得忘乎所以。
等过了两个时辰,张常风才从慈宁殿的正殿出来,他脸色惨白,眼角犹有泪痕,整个人犹如秋风中的落叶,摇摇欲坠。
“乖徒弟,你怎么了?”黄老头儿大骇,“可是向氏女娃刁难你了?”
“没有……皇后说得对,是我错了。”张常风一语甫毕,两行清泪又顺着脸容蜿蜒而下,苦涩地笑道,“师父,我生了重病,还想问你讨要一味药。”
“药?”黄老头儿皱眉,“什么药?”
“忘情蛊。”
汴梁通往邯郸的一条山路,朱颜停下来饮马。
清溪潺潺,她轻柔地抚摸着骏马的鬃毛,轻声道:“你多吃点,这两天就这么一顿饱饭呢!”
星儿躺倒在一片树荫下,啃着馒头道:“累死了,跑得这么急,我浑身筋酸骨痛的。”
“再忍忍,等到了……”一语未毕,朱颜侧耳倾听,只觉身后脚步声杂乱,透过溪水倒影,她看见一群人提剑赶来,四下张望,看来是在找自己。
她连忙嘶哑着嗓音,对星儿一笑,“唉,老弟,刚才那一对妞儿长得可真美,听她们说话,好像是从宫里出来的,你说……会不会是皇帝老儿的妃子啊?”
她话音刚落,一个凶神恶煞的杀手逼近,用寒剑抵着她的咽喉:“你说什么?看见了一个姑娘,从宫里出来的?”
“是是是!”朱颜吓得魂飞魄散,双腿颤悠着,“小的不敢撒谎,那女子美貌,小的多看了她几眼。
听她和身边的丫鬟说,什么……官家垂怜,躲着福祥什么的……听语气,好像是从宫里头逃出来的。”
“福祥……湖阳……果然是她。”杀手皱眉,“她还说了什么?”
“她还说,旱路不安全,还是水路稳妥。”朱颜牙齿格格打颤,哭丧着脸道,“小的赶着去邯郸收狗皮,实在不得尾随,眼看着她从西边的羊肠小道,下了山去……
小的就知道这么多了,一句也不敢撒谎!”
“居然走水路?”杀手一愣,忙招呼兄弟,“快,随我下山,快马加鞭,或许还能拦截住!”
见他们一群人倏尔消逝在山路尽头,朱颜这才长舒了一口气,笑道:“湖阳聪敏,可惜她手下豢养的鹰犬,却智谋不足。”
“不愧是我的雪生,到了这般田地,还有心胸赞誉仇人。”
这时,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,朱颜仿佛晴天落下一道霹雳,浑身僵直,无法动弹。
过了良久,她才战栗着转过身,但见沈岩一身泥泞,眼圈通红,含笑望着她。
朱颜与沈岩站在一株高大的槐树下,微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角,星儿守在不远处,牵着骏马的缰绳,为两人把风。
“雪生,你的事情,我全都知道了。”沈岩痛不欲生,一拳打到了树干上,几片树叶飘落,他的拳头顿时鲜血淋漓。
“你放心,我一定想法子,杀……折磨湖阳,替你报仇!”
朱颜闻言,面色如水,只淡淡一笑:“沈岩哥哥,我与湖阳的恩怨,是我们两个人的事,你……还是别插手了。”
“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。”朱颜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,神色安详,“也是你女儿的娘亲,你们俩枕干之雠,不共戴天,又让小郡主如何自处?”
“我……”沈岩蓦地忆起襁褓中的女儿,她粉团一般,玉雪可爱,不由一怔,旋即恨道,“难道就这么算了吗?她,可是杀了我们的孩子啊!”
朱颜闻言,心骤然缩紧,不禁忆起当初在琰王府水牢的旧事,枫桑的鞭子急如骤雨,落在小腹上,疼得骨髓深处一阵抽搐。
“杀子之恨,我永世不忘。”她眸光一凛,“但……这是我一个人的事,与你无干。”
“满目山河空念远,不如怜取眼前人。男欢女爱如此,舐犊之情,也是一样的。”
朱颜浅笑,眸中隐有泪光,“沈岩哥哥,我们的孩子无福承欢膝下,你又何必让另外一个孩子成为牺牲品?稚子无辜,她不该为我们的恩怨所累。”
“好……雪生,我答应你。”沈岩泣不成声,伸出一只手,正欲揽过朱颜的腰肢。
可不料,她微微朝后一缩,浅笑道:“沈岩哥哥,往事逝如流水,咱们就此别过吧!”
“皑如天上雪,皎若云间月。”朱颜微笑,“有时候,错过……就真的错过了。”
的卢马一路疾驰狂奔,星儿揽着朱颜的后腰,高呼道:“颜儿,好好的,怎么又回宫啊?”
“沈岩说,他在丽正门看见了常风。”朱颜皱眉,扬鞭又是一挥,“我没听错,常风……他真的在宫里。”
骏马乃千里良驹,一日千里,不多时,骏马便飞奔到宫门口,朱颜翻身下马,不禁跌了一跤,她来不及整理衣冠,取出怀中的腰牌,朝侍卫一闪。